「辣妹堕落」之后的自由——从武田弘光到「对宅男友好的辣妹」

武田弘光《マナタマプラス3》背面封底摘录

对于熟悉现代面向男性的成人漫画的读者来说，恐怕无人不曾接触过“啊嘿颜”或“NTR”这样具有特色的表达或情节。尽管因人而异会有喜好差异，但如今已成为某种定番的这些元素中，武田弘光是早早便明确将其作为特色的成人漫画家之一。在他的作品中，尤其自2010年代起，“辣妹”这一存在在成人漫画等面向男性的内容中似乎迅速扩大了影响力，成为其作品的重要组成部分。

本文将以武田作品中显著出现的“啊嘿颜”和“NTR”表达为起点，探讨与之紧密交织的辣妹表象，并思考其中寄托的某种悖论式的“自由”向往。

“啊嘿颜”与“NTR”的作家——武田弘光

武田弘光可以说是通过尽早将“啊嘿颜”和“NTR”等元素推向前台，从而确立自身风格的成人漫画家。例如，在他职业生涯早期的二次创作同人志《マモタマ》（2005年）中，以《光速蒙面侠21》的姉崎まもり为主角，描绘了高潮时舌头伸出滴着口水、瞳孔缩小并上翻的所谓“啊嘿颜”。

至于“NTR”，虽然在他的首部单行本《ツンデロ》（2008年）中尚未见踪影，但次年发行的同人志《ドリタマM》封面上已附有“NTR注意”的警告。这是以恋爱模拟游戏《梦幻俱乐部》的魅杏为主角的二次创作成人漫画，刻意描绘了与主人公交往的魅杏被第三者夺走的情节，这一元素此后成为武田作品的核心。

追溯成人漫画中“啊嘿颜”和“NTR”表达的起源，因资料收集和定义的困难而颇具挑战。但考虑到2010年代后“啊嘿颜”和“NTR”已广泛普及，至少可以说，早在2000年代便将这两种表达明确作为风格的武田，为其土壤的形成做出了贡献。

此外，武田的画风也具有现代性。若提及“啊嘿颜”的早期先驱，首先让人想到的是A輝廃都（白液书房）。他自2000年代初起便着手创作《美少女战士》《魔剑美神》等热门动画的二次创作，将这些角色置于粪便、呕吐、户外暴露等极端行为中，并大量使用啊嘿颜。当时A輝廃都的画风承袭了1990年代人气动画师/角色设计师如ことぶきつかさ和あらいずみるい的风格，角色的眼睛大到超出脸部轮廓，脸颊和头发也呈现自由柔和的曲线。

相较于A輝廃都的这种画风，武田笔下的角色与其说是动画，不如说更接近2000年代盛行的美少女游戏插图的连续性。武田描绘的立体头发造型和紧凑小巧的面部五官，即便在当时也显得精致，这种画风的差异也影响了“啊嘿颜”化的印象。A輝廃都的啊嘿颜仍与常规画风保持连续性，而武田的画风因其规整，反而在“阿嘿”时产生更高的异化效果，使清纯的女主角沉溺于快感仿佛变成另一人，即“堕落”的印象更加强烈。因此，武田通过有效运用啊嘿颜中的“堕落”感，在NTR作品中展现了独特的存在感。

2009年发售的任天堂DS游戏《LovePlus》是一款以将美少女角色作为“女友”的日常生活为概念的游戏，发售后立即引发热议。该作的最大特色并非以告白成功（恋爱达成）为目标，而是作为恋人持续与“女友”交往并沟通的游戏系统。正因如此，容易让人联想到女友被第三者夺走的情节，从而催生了大量“NTR”题材的二次创作。这或许也为2010年代NTR题材的兴盛奠定了基础。

武田也不例外，他以《LovePlus》角色之一高嶺愛花为主角，制作了二次创作同人志《マナタマプラス》系列。《マナタマプラス1》于 2012 年夏季、《マナタマプラス2》于同年冬季、《マ纳塔玛プラス3》于 2015 年冬季作为三部曲发行，此外 2019 年还推出了包含三部曲及新增内容的《マナタマプラス总集篇》，堪称武田二次创作的代表作。

武田弘光《マナタマプラス3》封面与背面

该系列内容是典型的“NTR”题材：与武田原创的男高中生（≈玩家）交往的才貌双全的高嶺愛花被品行不良的同班同学抓住弱点，逐渐被性征服。第三者让愛花穿上挑逗性的吊带泳装、渔网袜、猪耳朵等服饰加以羞辱，而逐渐对性贪婪的愛花也主动穿上这些服饰，追求变态行为。当然，过程中通过武田擅长的“啊嘿颜”强调了愛花沉溺于快感的模样，描绘了原本清纯、甚至尚未与男友发生性行为的愛花“堕落”的过程。

通过让女主角穿上猥亵服饰来展现性放纵的手法，在同时期崭露头角的成人漫画家水龍敬所代表的“痴女”系作品中也频频出现。这种表达在“NTR”与“痴女”之间相互影响，可谓相辅相成。

“堕落”之后浮现的辣妹

然而，在为强化女主角“堕落”印象而设计的各种服饰中，《マナタマプラス》系列中有两点显得异质，那就是“辣妹”服饰。

其一是《マナタマプラス2》中男友拜访愛花房间时，对她的服装感到惊讶的场景。印有“BUTTERFLY”英文标志、V领深开露出肚脐的紧身上衣、短裤搭配大号单扣腰带、过膝袜——愛花的打扮承袭了全盛期“d.i.a”所代表的“强势”辣妹品牌时尚。

对此打扮，愛花问男友：“这…这样的我很讨厌吗…？”男友回答：“太性感了，不想让其他人……”这种辣妹时尚被认为是第三者的喜好（第三者也被描绘为金色长发、穿动物图案背心的“辣妹男”形象），暗示愛花已被第三者同化。但此时的愛花的辣妹属性仅停留在时尚层面。

武田弘光《マナタマプラス2》中的爱花

东京时尚.com“d.i.a”搭配示例 

其二是三部曲最终篇《マナタマプラス3》的末尾，愛花身心皆化为辣妹出现在男友面前的场景。她将皮肤晒成褐色，头发烫卷并染成亮色，搭配超短吊带衫和极短裙，配上大号链条饰品。胸部和大腿的暴露被过度强调，但整体搭配忠实遵循了辣妹时尚的基本规则。此外，此时的語调也变为辣妹风格，她用“真的吓到了？”、“我试着换了个形象哦”、“哈哈♡”等话语与男友交谈。一目了然，这不仅体现在时尚上，连愛花的精神也完全“堕入”第三者手中。

武田弘光《マナタマプラス3》中的辣妹愛花

然而，与此同时，“辣妹反而更好”的价值转换也不容忽视。男友面对改变的愛花，在内心独白中说道：“即使变了…愛花在各种意义上都变得更有魅力…我无法离开她”。

事实上，最后两页描绘的辣妹愛花以极具魅力的形象呈现。愛花穿上猥亵服饰的描写在系列的性交场景中反复出现，但这些都是为了强调她的淫乱，甚至是为了激发读者的性兴奋。然而，在最后的辣妹愛花状态中，未描绘她与男友或第三者的性交场景，自然也没有“啊嘿颜”（尽管大腿滴落的精液和涂鸦暗示了行为后的状态）。在作品中多次露出啊嘿颜、被肆意羞辱的愛花，不知何时连語调也变为辣妹，获得了与以往不同的身份认同。被辣妹愛花拥抱时男友“心动♡”的场景，甚至让人感到某种幸福的瞬间，男友独白中“在各种意义上变得更有魅力”在画面上极具说服力。

从系列整体结构来看，愛花的辣妹化显然象征“堕落”。但其中蕴含的兴奋感，与同样以《LovePlus》为题材的著名“NTR”二次创作——荒井啓的《Negative Love》系列（2010–14）中，作为AV女优谄媚地对镜头说话的女主角（姉ヶ崎寧々）的空虚感形成对比，不仅仅停留于“堕落”，而是充满高昂感。这种高昂感，或许正因“辣妹”这一形象在2010年代的成人漫画及各类动画、漫画中被积极描绘而得以诞生。

辣妹何以为辣妹？

然而，“辣妹”究竟是什么？若过于执着于定义问题恐会使讨论停滞，但为思考2010年代辣妹的价值转换，这一问题至关重要，故在此略作探讨。

“辣妹”一词在日语中，战前便广泛用于指代“年轻女性”。战后至1980年代，其含义未有太大变化，但需注意，此时的“辣妹”多从男性视角出发。例如，阿久悠为沢田研二创作的歌曲《OH! ギャル》（1979）中唱道：

“每个女人都是超级明星”

“女人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

作为男性对年轻女性的呼唤而存在。

这一状况发生变化的开端，是中尊寺ゆつ子的漫画《スイートスポット》（1989–92）中的“老爹辣妹”。这一流行语指“准时下班后穿上紧身上衣前往俱乐部，自由享受青春、与优雅无缘的年轻女性”，是当时女性以自嘲或豁达的态度自称的自由奔放生活方式，与以往对女性的期待截然不同。

中尊寺ゆつ子《sweet spot》第 1 卷封面

在2020年代的今天，“辣妹”一词的定义已极为模糊，但“使辣妹成为辣妹的并非时尚或行为，而是精神性”2的说法仍根深蒂固。这种对精神性的强调，或许源自1980至90年代的年轻女性为赋予自身自由生活以力量，自发且主动地自称“辣妹”。

同时期，还出现了指代更年轻女性的“辣妹学生”一词，用以称呼模仿前辈穿着流行紧身上衣、在迪斯科放纵的青少年女性。如今的“辣妹”一词，因“辣妹学生”的反馈，逐渐从泛指年轻女性转为聚焦于中学生至大学生的10代女性文化，并衍生出“辣妹社团”“黑辣妹”“辣妹杂志”“辣妹男”等相关词汇。

换言之，“辣妹”根植于一种主动且自反的态度，即希望自己成为辣妹。此外，否定传统道德束缚、肯定自由自我的“辣妹”特质，也延伸至积极与开朗的性格3。这种性格在现代辣妹题材的成人漫画中得以传承，成为定义成人漫画中辣妹的重要元素。

当然，若翻阅当年的辣妹杂志《egg》或《Popteen》，不难发现以恋爱为中心的自省与自残的“病态”也是辣妹身份的一部分；而《小恶魔ageha》则体现了为夜店男服务、鞠躬尽瘁的奉献型辣妹形象。然而，在成人漫画中，这些角色通常不被赋予“辣妹”（现代“地雷系/量产系”是否属于辣妹范畴，从文化连续性角度尚有争议，但在成人漫画语境中多被区分，故本文不予考虑）。在面向男性的内容中，现实中辣妹面临的挑战与困境常被抹去，但这不仅是迎合男性消费者的便利，更通过此举使“辣妹精神”得以纯化，以理想化的形式呈现。

这种“辣妹”的“阳”性一面，常与被描绘为“阴”性的动漫、漫画、游戏等宅文化形成对比或交融，被用作符号化表达。例如，自2008年起发行的伏見つかさ轻小说《我的妹妹不可能这么可爱》中，女主角高坂桐乃的“表面是辣妹但隐藏喜欢成人游戏等宅文化的妹妹”设定推动了故事发展。

伏见つかさ《我的妹妹不可能这么可爱》第 1 卷封面

©伏见つかさ、金崎浩书中描述桐乃“将头发染成浅棕色，双耳戴耳环，长长的指甲涂着光泽的指甲油”“与同年级的辣妹学生们嬉笑玩耍”，作者伏見在采访中表示，其形象参考了藤沢とおる漫画《GTO》（1996–2002）中的辣妹4。然而，具体刻画桐乃“辣妹”性的描写较少，例如她担任“读者模特”，但相较于宅文化的细腻描绘，辣妹文化的刻画仅停留于表面。

简言之，桐乃的“辣妹”性更多是作为她在学校种姓制度中居于上位的标志，以及与宅文化等“阴”性存在的对比的演出装置。作为一部颇具人气的动画化作品，自然催生了许多二次创作成人漫画，但其中直接将女主角的辣妹性与性兴奋挂钩的作品寥寥。这或许因桐乃这位“辣妹风”女主角外表虽为辣妹，实则更贴近“阴”侧，即轻小说读者更亲近、更易产生共鸣的存在。实际上，桐乃对亲兄（主人公）抱有恋情并试图束缚对方，其行动原理与辣妹的自由背道而驰。“精神上并非辣妹”正是这一角色的身份核心。

被预设的“对宅男友好的辣妹”

让我们回到《マナタマプラス》系列。该作讲述“高不可攀”的高嶺愛花被第三者征服，最终“堕落”为辣妹的大纲，但如前所述，其辣妹化反而留下积极的阅读后感。虽在性上依赖第三者，她并未与男友分手，反而态度更积极，这表明她不仅外表，连精神上也成为“辣妹”。

要真正描绘这种“辣妹精神”，如《我的妹妹不可能这么可爱》等一般向作品难以避免的放纵性描写不可或缺。正如全盛期辣妹杂志的读者投稿栏和小专题展现出近乎过激的性坦率，真正的奔放与自由唯有在成人漫画这一体裁中才能显现。

武田或许仅为羞辱愛花，将“辣妹”化作为与变态服饰和啊嘿颜并列的装饰。然而，正如前文所述，辣妹之所以为辣妹的自由欲望态度，使辣妹愛花不再是单纯的“堕落”，而开始承载“升华”的意义。

近年来，“对宅男友好的辣妹”一词广为流传，并作为一个类型被讨论。在网络和SNS上搜索可知，这一说法似自2020年前后开始广泛使用。在此命名之前，“与任何人无差别相处的辣妹让宅男动心”的故事模式已存在，而在成人漫画中，以高解像度和精神层面的真实性留下足迹的，当属幾花にいろ的《寄辺》（2017）。

几花にいろ《寄辺》

《寄辺》讲述有宅男爱好的男主角杁中隼人，因与便利店打工同事原一羽因动画这一共同话题而熟络，一羽开始常来他家，最终发生性关系的故事。虽未明确使用“辣妹”一词，但一羽出场时为金色卷发，搭配棒球帽、运动夹克、短裤和短靴，这一装扮令人联想到2000年代后期流行的“COCOLULU”等品牌代表的混搭古着元素的辣妹时尚。此外，她突然拥抱隼人的亲近感，以及在占主导的行为中说出“别想些多余的事”的放纵态度，无论时尚还是精神性，都可视为“辣妹”。

《Nicky》2012年3月号中的“COCOLULU”

搭配快照在该作中，一羽因打弹珠机而对动画产生兴趣，以此为契机接近杁中，并通过他家的漫画和动画软体沉迷于宅文化。但重要的是，这并未改变她作为辣妹的精神性。相反，她跨坐在杁中身上说“只要彼此舒服什么都行”的主导姿态，通过性描写展现了唯有如此才能描绘的鲜活辣妹心态。这赋予了超越全年龄向作品的真实感与现场感，也为杁中被其精神性吸引提供了强大说服力。

自该作问世的2010年代后期起，描绘“对宅男友好的辣妹”的作品在一般向与成人向中激增。《寄辺》预示了这样一个时代：辣妹不再被视为“堕落”，其积极解放的精神性作为色情元素被广泛接受的时代。这与《マナタマプラス》系列末尾超越单纯符号的辣妹愛花的无可抗拒魅力一脉相承。

作为“憧憬”的辣妹

最后，让我们回到本文开头提到的A輝廃都。他创作了多部版权作的二次创作，描绘角色在变态行为中露出“啊嘿颜”，其中包括《エロGALS!》（2001），这是对1999至2002年在《りぼん》连载的《GALS!》（动画版为2001–02年播出的《超GALS! 寿蘭》）的二次创作。

《GALS!》是以涩谷最强カリスマ女高中生寿蘭及其好友山咲美由、星野綾三人为主角的少女漫画。头脑简单、直率但充满正义感的蘭，解决友情与恋爱问题的故事带有几分昔日不良漫画的味道。寿蘭被定位为涩谷辣妹文化的中心人物，明确展现了辣妹的精神性。受其影响，许多少女成为2000年代中期辣妹文化的承担者。

藤井みほ《GALS!》第 1 卷封面

©藤井みほな/集英社A輝廃都的《エロGALS!》描绘三位主角通过援交从事变态行为，一如既往地让她们露出啊嘿颜。但值得注意的是该作的后记，以下为引用：

在某处看到“把辣妹学生推到前台的动画怎么可能受欢迎！辣妹可是宅男的天敌！”的文字时，我心想“才不是这样呢，这种类型也有喜欢的宅男啊，我就在这儿呢！”同时也稍微意识到这种题材在一般人中并不受欢迎。

从这段文字可明确看出，A輝廃都享受《GALS!》中辣妹的活跃并创作了二次作品。此外还有如下记述：

本打算将正文中俗称“辣妹语”的台词注释整理在卷末，但真到交稿前时间不够了，所以没能写成。

阅读这些后记可知，A輝廃都对原作中的辣妹文化表现出兴趣，甚至计划制作术语集加以介绍。

通过“啊嘿颜”在二次创作中羞辱角色的A輝廃都，为何在此对辣妹文化展现一定理解？或许他在持续描绘露出啊嘿颜、沉溺快感的角色时，察觉到啊嘿颜不仅是性从属的象征，同时也象征着从强加的制度、规范、道德中解放的“自由”。

后记中还记录了他对周围少有人阅读或二次创作《GALS!》的遗憾。但当时许多宅男忽视的该作魅力——即辣妹的解放潜力——或许正因A輝廃都早早描绘啊嘿颜，从中发现悖论式的自由片段，甚至流露出憧憬，才得以察觉。

与A輝廃都同样通过“啊嘿颜”描绘“堕落”的武田，将辣妹愛花作为“NTR”故事的最终归宿，或许也共享了这种自由感。辣妹的自由精神逐渐伴随内向男性视角的憧憬被广泛认知，塑造了“对宅男友好的辣妹”时代。然而，追溯成人漫画历史，其萌芽早已作为对自由的隐秘憧憬，寄宿于羞辱女角色的“啊嘿颜”之中。蔑视与憧憬，始终相伴相生。